寒山钟声

学子怀赍着落第的无奈与怠倦的心景，夜泊于此，不意与缥缈钟声融合共鸣，点化出一首缱绻的愁诗。浑厚的钟声与失意的惆怅一唱一和。一唱即是千载，一和便是千载。

斯人已湮，古刹仍存。那叠皱巴巴的《唐诗三百》与孩童稚嫩地吟诵，不禁让那千年前的钟声声声震荡鼓膜，响彻心坎，勾动无限的遐想。

寒山寺，地处苏州枫桥镇。自幼诵读张继的名作《枫桥夜泊》，总在眼前浮显一幅画卷。孟秋时节，万物肃杀，天地冷清，皓月倾泻在运河江面，日行疲惫，梢公住篙，将乌篷船系在枫叶掩隐的石拱桥边。撑启舷窗，对岸青山在薄雾萦绕中渐次模糊，寂寥宇廓，三盏渔火伴着几枚疏钟摇曳着天地的冷冷清清。满腹经纶的士子失意考场，落得个黯然返乡。景为愁景，心溢愁态，骤闻钟声，不禁攥起那管秃笔，略加思索便提袂落下“月落乌啼霜满天，江枫鱼火对愁眠。姑苏城外寒山寺，夜半钟声到客船”的诗句来。

自蜀中客寓南京，闲暇结伴至苏州寒山寺一游。临近目的地，心却愈发驿动，那绵长厚重的钟声仿若穿透时光的悠远，澎湃心潮，召唤自己走出诗句品读古刹，行至古刹觅寻诗境。闭眼假寐，心禁不住呐喊：寒山寺，蜀中小子打扰了。

车至寺前，不禁呆若木鸡。寒山呢？心中那座茂林修竹掩隐着千年古寺的青葱峻岭呢？左顾右盼，四遭皆为钢筋水泥的商铺与擦身而过络绎游客，只有一座佛塔孤零地耸立在红尘的喧嚣中，诉说着历史的沧桑。眼前那“寒拾遗踪”黑瓦飞檐的三进坊楼，青石砌筑，楹联描金。恍忽颇具年头，但细细打量，那勾缝的水泥无法掩饰仿古的痕迹。

沿着打磨的石板前行稍许，路径遂向右转。一堵黄色的照壁赫然出现，上书斗大三字：寒山寺。字体法度庄严，苍虬有力，令人粟然起敬。寺前人群如蚁密密匝匝地将照壁前的一块空地挤得水泄不通，争相留影纪念。挤过右侧的木栅栏，便算是正式踏入了寒山寺的寺门。

从导游娓娓讲解得知，寒山寺始建于梁天监年间（公元502年），至唐时由于时任主持寒山禅师广宏佛法，讲经释道，令寺庙声名远播，香火鼎盛，礼佛之人不绝于途，遂改寺名为寒山寺。岁月悠久，注定历经了多次的王朝兴衰更迭，而每次改朝换代的演绎，便是一次华夏血腥的惨痛。在马蹄纷沓的刀光剑影中，城池化为一抔废墟，田垅成为嘶杀战场，满目尽荒荑，四处皆毁灭。所以，即便是偏居城郊野外，寒山寺亦无法躲避焚毁的厄运。大抵最近一次寺宇重建是在风雨飘飖的清朝末年。听罢讲解，面对佛堂中寒山禅师庄严法相，不禁赧颜，寒山非彼山，人名非山名，错矣。

寺以诗成名，诗以寺传声。南朝四百八十寺，留存于今的寺庙却不多，许多寺庙消受不了岁月的侵蚀与冲刷，僧散寺荒，最终风化为野旷中的残垣断壁，散倚斜阳，只在地标上注释着寺名留存。而寒山寺在历经几次凤凰涅槃的焚毁后，却奇迹般地得到修葺重建，这的确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张诗的魅力。诗仿若一坛久藏的女儿红，拍去泥封，酙上半盅，未饮已醺得心神俱醉。

戎戍十八载，有幸拜谒过几座寺庙。若非得将寒山寺与之比较，论古迹留存，它不及福荐寺小雁塔占尽唐风；若论佛缘，它不及法门寺贡奉佛骨舍利。寒山寺许是浸润了江南的婉约，略显精致小巧，像一个待字深闺的少女，羞涩地隐身绣楼，透过那梨木雕窗，静守着月无愁、水无忧，直到遇上那落拓秀才，方赢得天下扬名，声播域外。当东瀛的学生，翻开课本诵读着《枫桥夜泊》，不知那位业已归身塔林，驾鹤灵山的寒山禅师是否会走下莲台躬身拜谢一介儒生张继呢？

文人的力量忒大，文字的魔力就像一个卷动漩涡，让人在字里行间寻找诗人的步履，求解诗中的意境，品读诗句的韵味，在反复玩味中寻找那业已黯淡的渔火、瑟瑟的红枫与那飘逝于天际的一叶扁舟。面对络绎不绝的游客，你敢说他（她）们没有几个不是冲着那首诗文来的么？

时光荏苒，物是人非。晋唐盛景早已不复存在，那些堪砌在砖墙内的断偈残碑，略带着昨日的烟熏火炙，像入定的老僧，闲瞅着寺庙的兴衰荣辱与破败重生。那口枫桥晚钟业已在遗踪杳无中成为一记绝响，漫漶在乏黄的书卷，令后世的学子读来隐隐作痛。晨钟虚设，暮鼓谁枹？裹挟庙宇贩卖的吆喝，湮没出家人念经的读诵；凡夫俗子无忌的喧哗，亵渎净土地修行的悟禅。“色即是空，空即是色。”既然红尘熙扰，难见本心，索性便掸去僧衣的尘垢，走出三尺僧房，偏向夕阳古道，遁避幽谷深山，远离这薰香酒肉污了鼻眼。是的，没有僧侣合十迎客，寒山古寺鼎沸依然。只是迎客僧的角色转换为验票员，撞钟一记明码标价收费五元，童叟无欺。

入寺，了确桩心愿；出寺，添了缕心恸。许是有些诗句，还是让它留于心中。至少，可以在字词中骋骛思绪，任意遐想，在心中图鸦那帧属于自己的至美画幅，不受人间烟火的秽污。

一日劬劳徒步，当涤尽疲乏，倒卧床上，心中不由忆得《五祖弘忍禅师述》所云：“识心者，守之则到彼岸；迷心者，弃之则堕三涂。”一语禅机，醍醐灌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