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流年】单独（味道征文·小说）

单独，是一个内涵原本很简单的词语，它的字典解释为：独自一个人；不跟别人合在一起。随着时代的变迁，当“计划生育”政策推行，“独生子女”一代出现，并且逐渐长大并步入婚姻之后，“单独”就被赋予新的含义。原本也只是一种家庭的组成，但随着“单独二胎”政策的拟定并开始施行，并在各大媒介上反复宣传时，很多家庭却因此陷入了空前的危机。丹雅的家庭就是其中之一，是，他们的家庭正好是属于新“单独”含义中的一个，丹雅是姐妹二人，但她的丈夫程一程则是独生子。

原本是好事呀，可具体到这个家庭，他们却如何也乐不起来。

三十五岁的吴丹雅，三十七岁的程一程相识于十三年前，刚刚大学毕业的丹雅冲破千难万险考入某事业单位，就被程一程的父亲，也就是吴丹雅对门科室的副科长盯上，他正在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独生儿子物色对象。当青春靓丽，办事利索，性格沉稳的丹雅出现时，他赶紧让丹雅办公室的老会计帮忙牵线搭桥，丹雅还没有熟悉这个单位时，就已经成为了老程家的儿媳妇。当她腆着肚子来上班时，大家都说老程真是慧眼识珠，不仅留住了如此优秀的员工，还为他老程家添丁入口。老程自然喜不自胜，尤其看到程一程和丹雅举案齐眉，相处和谐时，他更是感觉这小日子，真是美极了。

丹雅的选择理由很简单，她认为程一程是好人，他一定会一辈子都好好爱她，待她，并且，他的家庭也是书香家庭，大家互敬互让的，非常和睦。

她和程一程婚后住在跟公公同一栋楼上，相邻的两个单元，方便大家互相照顾。每次他们都是在公公家吃完饭，再回到自己的小家。他们都没有自己开过火。

程一程自然不会做饭，刚刚走出校门的丹雅也不会。丹雅婚后第二个月就怀了宝宝，这一下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动物。不会做饭又有什么呢？没事，只要她能说出喜欢吃的就好。

丹雅在娘家是老小，但打小就不娇气，一直很独立，在婆家受此待遇，还感觉受宠若惊呢！

虽然经常吐的一塌糊涂，还撑着要去帮婆婆收拾家务。每当这时，都是程一程搀扶着她，小心翼翼地，婆婆连着叮嘱，慢点，小心点。慢慢地，丹雅也习惯了。她想，也许这就是幸福。

最初的五个月不知味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，当她终于不吐了，胃口大开之时，婆婆开心得不行，每天都不重样地帮她做好吃的。婆婆从来没有当着丹雅的面说过，但公公则按捺不住内心的期许，偶尔会不小心透露他的真心：丹雅多吃点，你多吃，这老程家的孙子也能多吃呢！

一家人对男孩的期盼，真是溢于言表。是呀，如果可以一举得男，虽然不能说像老辈子母以子贵，但起码可以满足这一家人的期盼，不是很好吗？

丹雅自己也暗暗地想，如果是男孩该有多好。

十几年后，丹雅无数次想到过当时的那种现在认为可笑之极的想法，如果当时生育了男孩，这一切的生活就真的可以被改变吗？

丹雅是吃了苦头的，最初的五个月，她吃了吐，吐了吃，即便如此，还要经常饿着肚子，难以入眠。有时刚有想吃的，但真端到跟前，却一点食欲都没有。有时特别想吃辣，但大家都说酸儿辣女，她也不敢说。这样一折腾，她最初的五个月，一斤都没有长，虽然腹部略微隆起了，但她的胳膊腿反倒瘦了很多。

五个月之后不吐了，但依然不敢多吃，听说孩子如果太胖，就必须剖腹产。但不吃，婆婆又不愿意，于是，她就像气吹一样，不仅仅肚子鼓了起来，全身的胖得像浮肿一样。实则都是肉。

最后看不到自己的脚，是程一程每天帮她穿鞋，是姐姐帮她洗澡，是腹中活跃异常的宝贝，始终在给她力量，让她坚信，这是一个男孩，这个男孩的出生将会让这个家庭更完美。

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老程家，当丹雅终于进入产房，并在阵痛十小时后，产房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时，全家人都挤在门口，等着护士抱出他们期盼了太久的孙子。

“千金，七斤，母女平安。”护士的声音中不带一点情感色彩，这对于她来说，只是一份工作内容。但听到这些的公公婆婆都呆住了，他们连抱孩子都忘记了，老程喃喃自语着：不是孙子，不是孙子。婆婆则使劲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老伴儿，故作欢颜地抱过孙女，迫不及待地打开襁褓，查看确实是女孩之后。将孩子塞到程一程的怀里一声不吭地扭头就走，剩下程一程呆呆地站在产房门口，还有丹雅的母亲和姐姐。她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，这一切都出乎她们的想象，她们始终认为，如此知书达理的一家人，怎么会重男轻女呢！

丹雅无数次向母亲形容过女儿出生时的场景，阵痛十个小时的她真是筋疲力尽了，她扶着产床艰难地走，羊水顺着她赤裸的双腿往下流。医生一直催促她，再走走，再走走，别这样娇气，每天那么多生孩子的，就你特殊呀！

产房里有另外一个产妇正在生孩子，她一直拼命地喊叫，而护士大夫则视而不见，她见此开始指桑骂槐地骂她的丈夫，说什么你当时痛快了，现在就我一个人受苦一类的。丹雅听到，想到自己的丈夫程一程，心里反而暖暖的，能为他生儿育女，是幸福呢！干嘛要骂他呢！

所以，她一直强撑着，一声不吭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，鲜血顺着下巴往下流，满眼含着泪，也只是闷头使劲。

终于，女儿来到这个世界上。当粉嫩嫩的她被护士拍屁股，发出人生的第一声啼哭时，她忍不住流泪了，她看着她的血脉延续，她看到是一个女儿，但她以为，只要是她和程一程的孩子，这一家人，一定不会吝啬他们的爱。

有爱，还会在乎男孩女孩吗？

可当她出了产房，就被病房中奇怪的气氛吓到了。公公婆婆已经不在了，连程一程也不见影踪，只有她的妈妈和姐姐在陪伴她。包裹得好好的女儿一直被她妈妈抱着，妈妈一直流着泪，不说什么。而姐姐则满脸的怒，看到丹雅欲言又止。

丹雅不愿意相信，但一切就这样成真。

当了十个月的公主，一朝分娩，却落到了人间。这些都是不得不面对的。

公公婆婆人前对丹雅呵护有加，人后却对她不理不睬。丹雅并不认为自己生了女孩就是罪人，但她却不愿意跟公婆生气着急。她只能选择默默地承受这一切。

因为心情不好，奶水回去了。只能给女儿喂奶粉。丹雅伤心极了，她第一次感觉到作为一个母亲，真的是需要面对太多，承受太多了。

没有奶的她，真是罪加一等。没出月子，就什么都自己做，她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面咽，从来不跟公婆要求什么。

她之所以如此，也是为了程一程。虽然公婆的态度是一致的，但程一程一直一如既往地疼她，爱她，也爱他们共同的女儿。因为有他的爱，她愿意面对一切。

时间就这样不急不缓地流淌过去了，转眼，女儿已经十二岁了。他们现在已经搬离最初的那个小家，在这个城市的学区，贷款买了一套学区房。虽然不大，但一家三口，还是其乐融融的。

每周都会回公婆家，他们也逐渐习惯了，毕竟血浓于水，虽然是孙女，也是他们老程家的传人。他们也不吝啬将爱给这个他们唯一的孙女。

但对于丹雅，他们始终不冷不淡的，丹雅心里都明白，但为了程一程，她从来一句都不说。现在这个国家新政策的出台，他们家的氛围一夜之间变了。

公婆压抑了十几年的话终于再次说出口，说丹雅必须再生一个，绝对不能让他们老程家断子绝孙。丹雅闷头不语，程一程则忧心忡忡。

但老俩口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们，一直逼着他们都点头同意，才放他们回家。

回家的路上，不懂发生了什么的女儿涵涵一直紧紧地抱着丹雅的腰，蹬着自行车的丹雅则沉默不语。并排骑车的程一程也是少有的沉默，平素的幽默小笑话也不说了。

回到家，丹雅督促涵涵洗漱睡觉，当她收拾好一切，来到卧室时，却没有立即上床，她先是习惯性地将第二天程一程需要穿的衣服都拿出来，折叠好。然后靠在右侧床头上，拿起一本书，看。

但她却没有看进去。公婆的话依然在她的耳畔炸响，生，生，生孙子。

可是，她，现在……

三年前的一幕又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。

不知为何原因骤然消瘦十几斤的丹雅被程一程逼着去了医院，丹雅还埋怨程一程，瘦点不是很好嘛，别人花钱减肥呢！咱这样还是赚了呢！虽然她这样说，但她知道，这次并不是简单的消瘦的问题。

最近她一直感觉腿很沉，老是容易饥饿，失眠，还伴随心慌气短，她一度认为自己的更年期提前了。

大夫的检查很繁琐，开了一摞化验单，程一程表情严肃地拉着丹雅去抽血，并贴心地帮她拿包，还跑前跑后的。

很快，化验结果出来了，大夫郑重地命令丹雅必须入院治疗，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时，丹雅拉着程一程的衣角，来到楼道头的窗户边。

丹雅说：不住院行吗？我身体好，没准过几天就好了呢！

不行，你必须住院，你自己不照照镜子，你现在脸色多差呀！没商量，必须住院。

孩子还要照顾，还有老人，还有房贷，咱……

可程一程此刻已经不再听丹雅的唠叨，他让丹雅坐在楼道的休息椅上，自己跑去办手续。当终于把丹雅安顿下来，他才注意到，原本一直开朗的丹雅，此刻正在默默地垂泪。

没事，小毛病，住院调理一下，很快就好的，你还年轻呢！

可丹雅就是不吭气，她从开始的默然流泪到最后的抑制不住的抽泣，再到压抑不住的哭泣，她仿佛一个孤单的孩子一般，孤立无援。

程一程的耳畔也在回响：病人长期思想压力太大，心气郁结，才会造成状腺功能亢进症又称Graves病或毒性弥漫性甲状腺肿。就是老百姓俗称的“大脖子病”，也叫“甲亢”。

他也在懊悔这么多年，一直忽略妻子太多了。可事已至此，只能陪伴她一起面对，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。

哭过之后的丹雅，逐渐平静下来。她冷静异常地叮嘱程一程：你把孩子送到姥姥家，然后你去正常上班就好。这里我自己可以应对，没事。实在不行，我就叫姐姐来。

程一程没动，表示自己要留下的态度。

最终他还是没有坳过丹雅，回家了。独自在医院的丹雅，去问了大夫具体的病情之后，冷静地选择保守治疗，就是服用药物，住院的几天，主要是调整药物的剂量，还有修复她已经濒临房颤的心脏。

丹雅一共住了七天院。她一直住在内分泌病区的加四床，未曾换床。跟她同病房的是三个换糖尿病的阿姨，都是跟她母亲差不多的岁数，让她仿佛一下子读懂了自己患糖尿病多年的母亲承受的痛苦。

公婆来看望她一次，许是碍于情面，他们怕别人说三道四，把涵涵接过去照顾。而丹雅的母亲就一直在医院陪伴丹雅，她总是忧心忡忡的，满脸的担忧。只要母亲在，丹雅总是笑着，总是在不停地说：真的好多了，真的没事，不是住院给报销吗？没事，真不用担心。

一周后，心慌的症状明显缓解，药物治疗也取得了初步的疗效，感觉好了很多的丹雅终于出院了。之后，她翻阅了一些资料，她知道，这个病，是一辈子的病，很多时候甚至影响生育。她在庆幸，幸亏已经有了涵涵，只要她是健康的，自己承受多少都不感觉苦。

公婆并不知道这些年一直不停吃药的丹雅有多么苦，此刻，他们就是想要孙子，但丹雅真的不敢说。

看了许久的书，一页都没有翻过。忍不住叹了一口气，她又一次感觉到跟上次生病一样的绝望。记得决定是否碘放疗，还是保守治疗的那天晚上，独自在医院的她，站在病房的窗前，深夜的窗外，点点的灯光仿佛星星一样点缀着一片漆黑，而她却看不到未来的光芒。

跳得飞快的心脏难以承受她的悲伤，让她此刻将自己所有的无助都袒露给这无言的夜。

时隔三年，她再次如此。但她这次却不是孤单一人。身后的程一程此刻轻轻地拦住丹雅，让她拉进他的怀抱之中。

没事，没事，有我呢！有我，我有你和涵涵就足够了，放心吧！

可是，程一程，我不是不想生呀！我……

丹雅没有说出下面的话，程一程用一个绵长的吻，将她所有的担忧，都融化在这一番似水柔情之中。

可是，战争依然在继续。不甘心的婆婆居然住到丹雅这边，天天没别的话，就是让丹雅保证必须生。丹雅也不能说别的，只能一味地敷衍，拖延。越这样，婆婆越激动，住了两个月，看丹雅的肚子没有动静，一生气，她居然心脏病发，差点出大事。丹雅连忙将婆婆送到医院，并一直陪护在她身边。可婆婆却不领情，她一直对所有来探望的人说，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，现在只听媳妇的，不听她的。还说，等她有力气了，一定要将鸠占鹊巢的坏女人轰出老程家。

程一程见母亲如此魔怔，也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什么，只好一再地答应，许诺。丹雅一来，婆婆就生气，于是她只好往返送饭，每次送到门口，看程一程喂婆婆吃好之后，再拿着饭盒回家。

但即便如此，婆婆依然没有消气，甚至又一次，她明知丹雅就在病房外，她狠狠地扇了程一程一个耳光，逼着他跟丹雅离婚。

程一程气鼓鼓地跑到病房外，非要拉着丹雅走。可丹雅好说歹说地劝说程一程，让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婆婆。然后她自己流着泪孤单地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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